只想要在原產地嘗一嘗巴西咖啡的美好原味,爲什麼那麼難!
我喜歡的巴西,跟我長住的美國,顯然不是好朋友。
持有美國護照的人,幾乎到世界大多數國家都不需要簽證,只有去巴西是少數的例外,而且簽證費還超貴!巴西領事館人員只是聳聳肩,用軟軟甜甜的巴西式葡萄牙語說:“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。”(咦?那明明不是朱熹說的嗎?)因爲巴西作爲南美洲暢行無阻的大國,對於美國人歧視巴西護照持有者的政策很不以爲然(其實巴西人不知道的是,美國應該是歧視所有非美國人吧?)
巴西作爲一個世界最有名的咖啡產國,我又是一個喜歡喝咖啡,每天都要喝無數杯黑咖啡的人,自然對於到巴西喝產地咖啡充滿了期待。
萬萬沒想到,我走進里約的咖啡館,理所當然地點了“美式咖啡”(Caffé Americano)時,店員卻用空洞的美麗眼睛望著我。
咦?聽不懂嗎?
無奈之下,我點了拿鐵。可是巴西就像許多幅員廣大的開發中國家,因爲冷藏運輸技術跟設備有限,價格又高,所以通常都喝不到鮮乳,而用保久乳取代,風味自然差了一截。
隔天我換了一家,又試著點了美式咖啡,果不其然又失敗了。雖然如此,卻喝到了巴西最典型的Cafézinho,就是濃縮咖啡跟蔗糖幾乎一比一比例的特甜特濃咖啡。當地的自助餐館,通常會在櫃檯結帳的地方放上一壺,等著排隊買單的時候,順便喝一杯,一整個提神醒腦。
只想要在原產地嘗一嘗巴西咖啡的美好原味,爲什麼那麼難!
就這樣,一、兩個禮拜過去了。突然有一天,我在同一家咖啡店裏,無奈地喝著卡布奇諾的時候,忽然看到鄰桌的當地人,不就正在喝我夢寐以求的美式咖啡嗎?
我立刻從位子上彈起來,跑到櫃檯前跟坐在高高的玻璃櫃臺後面的收銀員,踮著腳仰著頭,像一個氣急敗壞的小男孩那樣,指著客人的那杯咖啡說:“那就是我要的啊!”
在巴西很多傳統的咖啡館,要先到收銀臺去付錢,拿到收據纔跟櫃檯後面的服務人員點餐,所以要喫喝什麼都得先想好,不能想到什麼點什麼。這點對於葡萄牙語不行的外國人來說,實在非常喫虧,因爲實在很難形容我想喫、又不知道叫做什麼的傳統糕點,只好很丟臉地開始比手畫腳,我懷疑巴西人根本是故意的啊!看外國人紅著臉掙扎、氣急敗壞的樣子肯定很有趣。
收銀員嘆了一口氣,從玻璃櫃臺後面走出來,我才發現原來她這麼矮。所有在我後面排隊的人,無奈的眼光也隨著收銀員到我手指的那張餐桌鑑定了一眼,收銀員挑了一下眉毛說: “Café Carioca!”
這什麼鬼!在世界各地的咖啡館,只要說“美式咖啡”一定可以輕易喝到一杯加了熱水的濃縮意大利咖啡,唯一的例外是仇美到了藝術化的巴西,竟然把美式咖啡稱作“里約人咖啡”(Café Carioca),完全是爲了挑起民族仇恨來著。
折騰了半天,我終於喝到原汁原味的黑咖啡,心滿意足地拿起杯子,充滿期待地啜了一口。
“嗯。實在不怎麼好喝。”
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巴西的好咖啡都出口,至於約有五分之一品質不佳,沒有辦法出口的瑕疵豆,就變成巴西國內市場內銷,成爲巴西人每天在喝的咖啡。所以如果什麼都不加的話,就會喝出劣質咖啡的原味。
“我真的是大傻瓜!爲什麼旅行擴展生命經驗的同時,卻將自己的味覺經驗,鎖在一杯自己熟悉的美式咖啡裏呢?”
在里約,還是要在平民化的科帕卡瓦納(Copacabana)細白沙灘上,光著腳,背著兩個保溫瓶,一壺是瑪黛茶(Mate),一壺是甜死人不償命的Cafézinho咖啡,先喝一小杯瑪黛茶,再喝一小杯Cafézinho,纔是正港巴西的味道啊!
巴西小餐館都有濃縮的咖啡,喫飽飯後自己倒上一杯,因爲最好的咖啡豆出口了,只有次等的咖啡留在國內自用,只好加進很多的砂糖,才能變得順口,但是久而久之,也成了文化的一部分。每個巴西人都會一飲而盡,作爲一頓飯的美好結束。
俄羅斯的濃茶
那一刻,我才發現許多所謂“傳統”飲食習慣,背後並不是“愛”,而是“不得已”。
我到一個住在曼谷的俄羅斯好朋友家時,他隨口問我要喝茶嗎?我興奮地說好,滿心期待傳統的俄羅斯紅茶。
於是他燒了水,拿了兩個立頓茶包,分別放進兩個馬克杯裏,一杯給我,一杯他自己端著要喝。
“咦?俄國人喝茶不是都會備一壺涼的濃茶,隨時要喝的時候才加點熱水稀釋喝嗎?”我心裏想著安德烈‧康查洛夫斯基(Andrei Konchalovsky)導演的《郵差的白夜》(Белые ночи почтальона Алексея Тряпицына)這部電影裏面的畫面。
這部威尼斯影展得獎的作品,講述在俄羅斯北部Kenozoro大湖對岸一個偏僻的小村莊,如何靠著郵差和他的小船,維持村民跟外面世界的聯繫。電影中的所有演員都是村莊裏的真實人物,片中的生活場景,跟我在船上工作時,船停在聖彼得堡郊區的港口,所看到的日常生活場景相當一致。
這個在莫斯科長大的年輕人Pavel(帕維爾),瞪大眼睛看著我說:“你瘋了嗎?俄國人不是因爲愛喝濃縮茶,是因爲窮,茶葉泡完捨不得丟,又爲了省電省瓦斯,所以纔會先燒一壺泡著啊!”
說得也是,如果有茶葉有電有瓦斯,誰會想要把茶葉泡到隔夜,弄得又苦又澀,然後像喝中藥似地兌開水喝呢?
所以中產階級家庭長大的帕維爾,喝茶跟所有人一樣,泡到差不多自己想要的濃度了,茶包就拿起來扔掉。
喝立頓茶包,我就認了,可是著名的俄羅斯茶點呢?
“茶點在哪裏?俄羅斯人喝茶,不是一定要配很多茶點嗎?”我大驚小怪地呼叫。“還有果醬呢?俄羅斯紅茶不就是要加果醬嗎?”
帕維爾家也沒有像電影裏那樣,櫥櫃打開就是大盤小碟的蛋糕、烤餅、餡餅、甜麪包、餅乾、糖塊、果醬、蜂蜜等等茶點,喝茶的時候就搬出來。我打開他廚房的櫥櫃,跟我家的櫥櫃沒什麼兩樣,除了幾個杯子跟一包砂糖,什麼喫的都沒有!
帕維爾用略帶同情,又覺得好笑的表情看著我說:“俄國如果跟泰國一樣方便,住家樓下沒幾步就有24小時便利商店,要喫什麼隨時買得到的話,幹麼買一堆放著?”
我打開他的冰箱,裏面有一些帕維爾的媽媽探親時帶來的幾罐魚子醬,半盒雞蛋,用了一半的奶油,跟幾罐啤酒,別的就沒有了。跟所有人一樣,脫離配給跟物資匱乏的時代,這一代喫麥當勞長大的俄國年輕人,早就養成喫多少、買多少的習慣。
“那傳說中的果醬紅茶呢?”我還不死心。
帕維爾歪著頭想了一想。“加果醬應該是因爲隔夜茶太澀了很難喝,所以才加一點比較容易入口吧?”
“所以不是俄國人都愛這樣喝茶?”
“誰會愛啊?那是不得已的好嗎!”
俄羅斯著名的醃蘋果跟酸菜,其實也都是這樣的吧?
那一刻,我才發現許多所謂“傳統”飲食習慣,背後並不是“愛”,而是“不得已”。
臺灣人引以爲傲的“度小月擔仔麪”,起源根據維基百科,是清末光緒年間臺南的漁夫洪芋頭,因爲臺南清明時節與夏季七至九月分時常有颱風侵擾,風雨交加導致不易出海捕魚,生計困難,所以把這段颱風來襲頻繁、無法出海捕魚,生計維持不易的月分稱爲“小月”,洪芋頭就在臺南市水仙宮廟前扛著扁擔、叫賣麪食。
所以擔擔麪路邊的桌子椅子特別小,應該就像俄國的隔夜濃茶,不是特別設計,而是不得已的現實。但是堅持要坐在這種小桌椅喫擔擔麪纔會覺得好喫的人,就像我向帕維爾抗議茶沒有隔夜後再用熱水稀釋便不道地一樣可笑。
發明方便麪的安藤百福老先生,在戰爭期間賣面,當時他意識到很多人饑荒餓死的慘劇,並不是因爲沒有食物,而是因爲像麪條這樣的食物無法長期保存,所以在戰火中等運送到需要的地方,麪條都已經餿壞了,但是如果先炸過,就可以保存很長的時間,這麼一來,就可以避免更多人餓死。所以方便麪的誕生,也是因爲“不得已”,而不是因爲認爲方便麪比新鮮的麪條好喫。
俄羅斯紅茶,說穿了不過是隔夜苦澀冷卻的濃茶,是過去食物配合跟燃料不足的時代產物,時間久了,卻變成了不可或缺、無法取代的特色。高雄的雜菜羹,宜蘭的西魯肉,不也是如此。